" 為了隱身 "

大頭、豆豆眼，握著小爪爪的粉色小恐龍，Terry 第一次刷到這個頭像是在去年年中，頂著這個頭像一起出現(xiàn)的昵稱是 "momo"。

【資料圖】

起先沒有特別注意，后來，她這個 14 年的老豆瓣用戶，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這個粉色小恐龍頭像出沒在不同的組，在公共事件和興趣帖子下可能發(fā)表著觀點完全相反的言論，乍一看會讓人非常混亂。她完全無法通過頭像和昵稱來初步判斷這個人的性別、年齡、職業(yè)、混什么圈子。

很快，她意識到，momo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不仔細看 id 完全分辨不出來。

這讓她燃起了一種 " 加入組織 " 的沖動。

Terry30 多歲，她覺得自己在社交媒體上一直被一個固定的人設 " 框住了 "。

以前她的昵稱叫 " 文案臨時工泰瑞 "，頭像是一只可愛的小貓，陌生的網(wǎng)友都覺得她是個溫溫和和、帶點治愈，不太有攻擊性的人。

十幾年來，她習慣了在豆瓣曬出生活碎片，作為一種日常記錄。她的賬號呈現(xiàn)出一種歲月靜好的氛圍，有自己親手剝的秋天的第一碗石榴、好不容易考到的教師資格證證書、練習寫字畫畫的作品。有時在路邊看到自己在馬路牙子上伸出的半個腳掌，她也會隨手拍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說：" 總感覺自己是只喜歡在電線桿的作死邊緣上試探的小胖鳥。"

圖片來自 Terry 豆瓣廣播

她給周遭熟人營造出的感覺：勤勤懇懇，從不抱怨。但在疫情后，Terry 所在的服務行業(yè)受到嚴重沖擊，短短兩年內經歷了兩次降薪，工作量還在不停增加。她開始在網(wǎng)上頻繁吐槽不順心的工作，言辭激烈地寫到：" 恨到希望他們爆炸 "。

熟悉的網(wǎng)友，甚至自己的伴侶看到賬號后都覺得她 " 變了一個人 "。某天，一位網(wǎng)友在后臺私信她：" 你最近怎么那么激進？那么喪？" 她覺得很奇怪，" 猛烈吐槽、神神叨叨、怨天尤人的這一面也都是我。為什么要用社交媒體上呈現(xiàn)出的一個固定標簽來評判我？"

恐懼于暴露自己不符合標簽的一面，為了模糊自己的人設，Terry 把自己的頭像和昵稱改成了粉紅色 momo，把自己的個性隱藏起來，變成無個性的群體中的一員?，F(xiàn)在，她可以盡情地發(fā)言，不必擔心被熟人或同事認出來。

她一并修改了自己的個人簡介：" 已經無法保持人類的基本素養(yǎng)了，所以希望自己淹沒在 momo 里。"

為什么統(tǒng)一是這只粉紅恐龍？

原本，momo 的形象來自微信的原創(chuàng) IP 品牌 Wechat Pup。在用戶通過微信授權登錄其他軟件時，粉紅色 momo 被默認為初始頭像（此外還有神經蛙、歡樂馬等一系列動物頭像可選）。追溯起源，初代 momo 大概是一群懶得換頭像 ID 的人。但近兩年突然興起了這種 " 返祖現(xiàn)象 "，有個性頭像的用戶們紛紛改回了默認頭像。

" 為了隱身 "。這是 Nono 換頭像的原因。Nono 在社交媒體上曾經非?；钴S，很喜歡分享日常生活，但一次 " 被認出 " 的經歷讓他開始警惕。

某次，他在一個微信大群里 po 出了一些家里購買的小眾設備照片，在豆瓣上他也發(fā)過類似的帖子，提到過同樣的設備。但豆瓣上的信息只標出了設備的價格，并沒有附上具體的圖片?？蓻]過多久，一個群友就順藤摸瓜挖出了他的豆瓣賬號。

這段小插曲讓 Nono 感到恐慌。" 我的豆瓣里有相當多現(xiàn)實生活中不想分享的個人心情和生活日記，我只是自己寫下來而已。" 于是，他也把頭像換成了 momo，收獲了很大安全感，" 可以繼續(xù)在網(wǎng)上寫真實心聲 "。

「后浪研究所」開展了一趟 " 搜尋網(wǎng)絡 momo" 的旅程，在豆瓣、小紅書、知乎等不同平臺聯(lián)系到 13 位使用 momo 作為頭像和昵稱的用戶。他們加入 momo 大軍的原因并不完全一致，有人說自己是 "i 人 "（性格內向），不想被 " 精準點草 "（指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指名道姓地罵），有人說習慣在不同平臺設置不同的昵稱，避免被 " 開盒 "（指曝光生活隱私），還有人只是想 " 匿名、自由地發(fā)帖 "。

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目的，避免暴露自己，被對號入座。

去年 8 月起，各個社交平臺陸續(xù)開始顯示用戶的 IP 地址，互聯(lián)網(wǎng)不是法外之地，這下網(wǎng)友更容易順著網(wǎng)線找到真實世界的自己了。與此同時，披著 momo 皮的用戶也悄無聲息地變多了。

若干年前，" 已注銷 " 是一些網(wǎng)友的共享昵稱，如今，momo 更大規(guī)模占領了社交高地，尤其在小紅書和豆瓣上，隨手一刷都能見到一只粉色恐龍。

同樣的頭像多起來后，普通用戶也分不清誰是誰了。難怪 momo 中流行著這個說法：" 一 mo 做事萬 mo 當。"

" 更大膽了 "

成為 momo 以后，Terry 最直觀的感受是自己變得比之前更大膽了。比如，她成功做了一件過去的自己完全不敢做的事。

還是在今年的三八婦女節(jié)，專為亞洲女性打造的運動服品牌 Maia Active 發(fā)了一篇題為《這個 38，閉嘴吧》的節(jié)日策劃。品牌的初衷是鼓勵大家不要讓女性主義的觀點兩極化，" 過度女性主義 "，但闡述方式過于激進，引起了很多女性用戶的反感。

Terry 所在的一個 200 人微信群也因為這件事炸開了鍋，大家都很氣憤。其中一位群友從事的是與運動品牌相關的營銷工作，一氣之下在群里爆出了 Maia Active 公司人員調動的內幕。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看到了內幕也就是看到了，Terry 不會去進一步傳播，因為這些事與自己無關。但這一次，她在刷豆瓣時看到有人發(fā)帖討論 Maia 事件，又看了看自己的 momo 頭像，突然產生了勇氣。她在帖子下留言爆出了從微信群里得知的內幕，很快被頂上高贊，許多網(wǎng)友都表示不會再買 Maia Active 的產品。

由于涉及到一些非公開的商業(yè)信息，Terry 最后還是刪掉了留言，但她覺得很值得。2017 年時，網(wǎng)友 " 沉默如海 " 在豆瓣曝光了微博大 V 許豪杰是戀童癖，遭到許豪杰本人威脅起訴。當時豆瓣很多組員為了保護和聲援這位陌生網(wǎng)友，紛紛換成和 " 沉默如海 " 一樣的頭像和昵稱混淆視線。

她也想像那批網(wǎng)友一樣，通過換頭像的方式加入一個群體，為他人發(fā)聲。這次留言爆料就是她的一次小小實踐，并且她取得了初步的勝利。"披著 momo 這個 ID 的情況下，我都可以做到。"

對大多數(shù) momo 來說，他們換頭像并沒有這么 " 宏偉 " 的初衷，僅僅只是為了享受匿名帶來的安全感。

另一位豆瓣用戶小王告訴「后浪研究所」，過去的他不敢在網(wǎng)上表達太過強烈的情感，比如因為工作崩潰時，他擔心影響到人際關系，也就不敢發(fā)朋友圈吐槽，或者他討厭某個明星，也不敢在社交媒體上表露厭惡，怕被扒皮成為眾矢之的。

但換上 momo 后，這些都不再是問題。" 匿名之后嘴明星，誰管的到啊？匿名就是純發(fā)泄，我可以自由地做自己。"

00 后的鷴也有相同的體會。她在豆瓣上常逛象組（小象樂園），去年 7 月份突然發(fā)現(xiàn) momo 頭像大量增多，她也把頭像昵稱換成了 momo，再也不用擔心被認出來，在網(wǎng)絡上發(fā)言也少了很多顧慮。不過她也覺得自己現(xiàn)在說話更刻薄了。" 本身我不是特別會罵人，成為 momo 后會盡可能地罵一些。別人陰陽我，我就會陰陽回去。"

鷴剛換上 momo 頭像時，馬上發(fā)現(xiàn)身邊的一個朋友也換了同樣的頭像，雖然她們事先沒有商量。陸陸續(xù)續(xù)地，身邊十幾個好友都變成了粉色恐龍，自己的陣營擴大了，她非常開心。

但 momo 的陣營最近沒那么 " 純潔 " 了，讓她苦惱的是，自己開始分不清好友列表里哪些是 " 自己人 "。以前她拉黑過一些用戶，原因也記不太清了，可能是因為在討論中他們發(fā)表了一些奇葩言論。但現(xiàn)在這些人換成了 momo 的頭像，改名以后過了一段時間，曾經鬧出過什么風波也都煙消云散。

鷴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網(wǎng)友曾在小組討論里發(fā)表過一些三觀有問題的言論，被組里的其他人 " 群起而攻之 "。這位網(wǎng)友被噴了以后，為了能繼續(xù)在組里發(fā)言，就把自己的頭像和昵稱改成了 momo。這樣當他再次發(fā)言的時候，已經沒有人記得他是誰了。" 他就能繼續(xù)在組里渾水摸魚，發(fā)表瘋狂的言論。"

現(xiàn)在看到 momo 頭像，鷴都得先點進他們的主頁，看看 IP 地址，ID 序列號和書影音記錄，才能確定誰是自己的好友，誰被自己拉黑了。

momo 們的新紛爭

很多人加入 momo 的初衷是想成為這個集體的一部分，但 momo 這個 " 集體 " 應該呈現(xiàn)出怎樣的形象，該說什么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定義和判斷。也因此，爭執(zhí)源源不斷。

在微信表情包的初始設定里，WeChat Pup 官方給 momo 這個粉色恐龍的人設是 " 一名在讀的大齡未婚女博士 "。鷴也覺得，這么多人選擇 momo 這個初始形象也是因為她符合豆瓣女性用戶的喜好。

WeChat Pup 的官方設定

但在這個群體壯大后，又有更多人開始反思，這個形象作為集體的代表是不是合適？比如 momo 是粉紅色的，臉上還有一坨腮紅，這算不算是一種對女性的刻板印象？

momo 的第二個崛起陣地是在小紅書，隨著 momo 用戶增多，大家開始不滿足于統(tǒng)一的粉色形象，又涌現(xiàn)出了很多個性化的二創(chuàng)。一些畫手開始產出不同系列的 momo 圖，更換配色，為 momo 加上不同的配飾，以彰顯出統(tǒng)一集體之外的定制元素。

鷴也換過不少版本的 momo 頭像。她不是很喜歡粉色，最開始用的頭像是一只藍底的、吐泡泡的 momo，后來變成一個喝奶茶的紫色 momo，現(xiàn)在又變成了灰色的、拿著錘子的 momo。這些頭像都是其他網(wǎng)友創(chuàng)作，并且無償供他人取用，以便展示出不同用戶對 momo 形象的個性理解。

但同時，用戶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 " 維護 " 這個 IP。如果有 momo 的發(fā)言 " 抹黑 " 了這個集體，這個用戶可能會遭到攻擊。

在豆瓣的某個帖子上，有一個 momo 用戶發(fā)了一句疑問："lofter 是啥？" 就有其他同樣 momo 頭像的用戶回復：" 你能不能別當 momo，顯得我們 momo 跟土包子一樣，lofter 都不知道是啥…… "。

換上 momo 頭像后，Terry 也沒有逃過這樣的攻擊。曾經有 momo 用戶直接私信她：" 你不配用這個 ID。" 她很清楚其他 momo 攻擊自己的原因。" 據(jù)我觀察，豆瓣的 momo 大部分是單身未婚女性，我跟她們正好是對立面，也就是俗稱的‘婚驢’。"

有些 momo 在知道 Terry 的已婚身份以后，會預判她的立場，而先入為主地認為她是 " 敵人 "，進而覺得她所有的發(fā)言都是跟她們對著干的。面對這種指責，Terry 也感到非常憤怒。"我會想你誰啊，你管我用什么 ID。"

爭執(zhí)和罵戰(zhàn)依然沒有盡頭。最終，一些抱著 " 自由發(fā)帖 " 初衷的 momo 開始心累，反而喪失了一切發(fā)言欲。

實際上，這趟尋找 momo 的旅程并不順利，我們一共聯(lián)系了 28 位 momo 用戶，但回復的還不到一半。

momo 們的交流欲望沒有想象中的高，互聯(lián)網(wǎng)在線時長也不多，經常隔兩三天才能收到一句簡短的線上回復，甚至有一位 momo 隔了 10 天才鄭重拒絕了對話。

也有一些能展開交流的 momo，他們經常出現(xiàn)一小會兒就長時間消失。在豆瓣和知乎上，如果對方沒有關注自己且 24 小時內沒有再發(fā)送私信，我們只能發(fā)送一條文字信息。這意味著，即便是回復了我們的 momo，如果超過 24 小時沒有上線，我們將無法進一步追問他，甚至無法再一次發(fā)起對話。

豆瓣用戶小王告訴我們，換上 momo 后自己 " 更懶得發(fā)言了，也可能是和自己的生活現(xiàn)充有關 "。他早在自己的簡介里寫到：" 豆瓣是我的吐槽 bot，逐漸注銷。上豆瓣就是圖個樂呵，ID 想扔就扔。"

再追問他是怎么接觸到 momo 時，他并沒有回答。24 小時后，我們與他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

「后浪研究所」 與豆瓣用戶小王的聊天截圖

另一位男性知乎 momo 用戶告訴「后浪研究所」，最開始換上 momo 的時候，他確實經歷了一段自我表達的高峰期，那段時間，他會努力地輸出自己的觀點，試著加入網(wǎng)絡討論。去年 9 月以前，他會經常在知乎上回答問題，有的時候甚至一個月就會有三條回答。

可是現(xiàn)在，這位 momo 在知乎上的活躍度大不如前了。最近的 8 個月，他在知乎上都沒有發(fā)過言。消失前，他給我們的理由是：網(wǎng)上的人越來越 " 不可理喻 " 了，自己不想再參與進這樣的對話。

" 很多人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根本不在乎什么是對的和錯的。" 他覺得在網(wǎng)絡上發(fā)言沒有必要，收益遠遠小于付出，"因為這種交流浪費時間"。

現(xiàn)在他的知乎基本處于半廢棄的狀態(tài)，其他社交平臺的賬號也都想注銷掉。

momo 成了他注銷賬號的前奏。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后浪研究所 "（ID:youth36kr），作者：任樂瑤、許嘉婧，36 氪經授權發(fā)布。